蒋方舟:爱你,就是将伤害自己的权力,交给你
蒋方舟(右,嘉宾,青年作家),陈瑜(左,主持人,人生大不同创始人、理事长)
一个降温又下雨的周日夜晚,来听蒋方舟《东京一年》分享会的小伙伴们将三百人的场地全部挤满。这其中有多少是粉丝或者只是好奇来膜拜一下这个少年成名,人生几乎是一场Live show的模板人物,不必细究。对大不同君而言,能亲眼见一下这个在众人眼中被轻易评价、随意窥探了20多年的女生,亲耳听听她的见解,已是值得。
那一晚,蒋方舟说了很多,理性而坦诚。就像她说的,她从不喜欢网络上的“人设”,没有什么比面对面的交流更好的了。是的,面对面可以打破很多肤浅与自以为是的认知,让我们有机会真正地去看见一个人以及这个世界。
蒋方舟说她某种意义上是人尽可夫的?又说她始终相信爱情?戳视频,来听蒋方舟的爱情观!时长11:09
以下文字根据当日分享会整理。
过去5年累积的疲惫感,
超过了写作生涯前15年的总和
去年我独自在东京生活了一年,那时我27岁。我7岁开始写作,所以去年是我写作生涯20年整。
我是大概不到7岁的时候开始写作,整个青春期都是在严重的睡眠不足当中度过。虽然写作本身非常枯燥,过程特别辛苦,但这些重复的劳作都没有让我觉得疲惫,反而过去5年累积的疲惫感,超过了写作生涯前15年的总和。直到去年,我感觉到这种发自内心的、长期累积的疲惫,爆发了。
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社交网络的蓬勃,公众人物的曝光变得非常频繁,公众的讨论方式变成在社交网络上的密切关注。当我和读者之间的沟通桥梁,通过微博等等建立起来之后,我感觉到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举个例子,前几年很流行作家拍电影,然后每次活动就有读者问:同为80后的作家郭敬明和韩寒都开始拍电影了,你什么时候打算拍电影啊?后来终于这个大家不问我拍电影而是问作品IP化的事儿了;IP热泡沫破裂后,现在的问题变成各种音频、知识付费、内容变现之类的问题了,简而言之:什么时候出来卖?
虽然我一直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写作是我唯一擅长,而且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但是在这个不断被追问的过程中,我还是由衷的被这个时代裹挟得非常非常的累。就是好像这个时代建立了某种范式,所有公众人物,都要以同一个标准去要求,就像疾病一样蔓延。
眉目舒展的蒋方舟
终于过上梦寐以求被包养的生活了
去年,我非常有幸得到了一个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的邀请,有一个机会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待一段时间交流和学习。在这段时间里几乎都不要求你做,而且每月有生活费,所以我终于可以过上梦寐以求的被包养的生活了,这也可以理解为人生的一个“暂停键”。
其实写作可以看作是我人生第一个“暂停键”。我的人生开始在一个湖北襄阳的铁路子弟家庭,我爸爸是乘警长,妈妈是铁路子弟学校的老师,我从小上的就是铁路幼儿园、铁路小学和铁路中学。我爸爸从小对我的期望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的乘务员,嫁给一个优秀的乘务长,组建一个优秀的铁路家庭。
我在小学的时候还有一个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他家里也是铁路子弟,我们每天就一起上学和放学,觉得好像以后就这样携手白头。前两年回去过年的时候,发现我的“未婚夫”已经结婚了,成了一个乘警长,娶了一个乘务员。
我感觉到的并不是被背叛的愤怒,而是很自私的庆幸。因为写作,我的人生按了一个“暂停键”,让我跟自己固有的环境隔离开,让我不用去重复我的环境给我规定的这条道路,所以写作是我人生特别有价值的一个暂停,它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我。
去年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一个暂停,我不再被这个很喧嚣,看似很热闹其实非常无聊和浮躁的环境所裹挟。我后来在《东京一年》这本书的序言里面写,东京拯救了我,他的拯救在于它并不是把我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而是把我变成了自己更应该成为的样子。
认真地聆听分享的小伙伴们
孤独,让我拥有自我反省的能力
去年一年的暂停,我觉得对我最大的改变有两个。第一个是我终于可以把自己放置在一种完全孤独的生活状态当中,这个体验非常非常难得。
现在我们说的孤独并不是真正的孤独,这种孤独是能够被科技手段、网络环境所改善的。去年一年,我没有朋友和家人的陪伴,没有工作,没有刻意去写什么东西,甚至语言都不通,经常出门的时候不带手机,住的地方没有wifi。在这种真正的孤独中,我发现了孤独的真谛,或者说孤独赋予我们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能够让我们拥有一种自我反省的能力,一种我们已经已经丧失的能力。
在这个网络世界,我们通过被他人的回复、点赞来获得认可,于是慢慢的,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自我反省的能力。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要追求什么,对于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缺乏理解的。我觉得这一点特别的可怕,如果不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什么样,你怎么能够以真实的自己为起点去努力呢?
自我反省的能力,我想只有在彻头彻尾的孤独中,才能去实现。去年一年,我每天都在写漫长的日记,每天都在不断的跟自己交流、对话,我更明确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更明确写作是我唯一的热情所在,别的东西我并不在意,这让我觉得非常的快乐。
蒋方舟说背后的照片拍得很有“体制内的美感”
不分享,让我获得更加真实的体验
第二点收获是,我获得了一种更加真实的体验。
其实我们现在很多获得体验的途径是通过手机,当我们拍下一张照片,把它po到社交网络上的那一刻,好像这个体验就完成了。但这个体验究竟对我们造成了什么样的震撼,其实我们是不愿意去深究的。
在日本的时候,有一次我去了丰岛美术馆,美术馆里只一个展品,就是水。美术馆地板上有无数的小洞,从洞里面涌出一个个的水珠,因为地面是特殊材质涂抹过的,所以水珠能够保持一个非常完美的形状。地面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倾斜度,最后所有的水珠以很缓慢的速度汇到一处,形成一个小小的湖,然后再沉下去,然后再从地面冒出来,再追赶着彼此到一处沉下去。整个过程有4、5个小时,所有人趴在地上,如痴如醉的看着这些水珠。
那个体验对我来说很特别,因为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水是这个样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丧失了对生活的观察和感知的能力,我不去观察水是什么样,我不去观自然是什么样,我甚至不去观察人和另外一个人是什么样,更多的是通过一个图片或者一个潦草的印象去了解他。所以当时看水的经历给我一个很大的震撼,就是真实的体验是多么可贵。
去年一年,没有借助任何的科技手段的生活,带给我的震撼是难以描述的,这种不能被分享的生活,是一种非常真实的体验,是我自己独有的东西。现代社会什么都在贬值,像大学学历、海归经历都在贬值,因为人人都拥有这些东西。这个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不会贬值的,就是非常独特的,你只有自己拥有过的体验,这也是你最强有力的在这个世界上的竞争力。
周围其实还站满了粉丝
爱看脱衣舞,也爱逛淘宝
在日本还有一个特别的体验就是看脱衣舞。其实我到每个国家旅游都会去看脱衣舞,在日本看脱衣舞挺特别地方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是可以半价的,所以我去看的时候是坐在一堆白发苍苍的老头中间。他们看得特别特别的认真,看到舞蹈高潮处会像领导讲完话后很认真地鼓掌。
我自己喜欢看脱衣舞是因为我其实很喜欢一个女作家吉普赛罗斯李(Gypsy Rose Lee,1911年2月9日——1970年4月26日)。她是一个脱衣舞娘,但是她写东西写的非常的好。我看过她一张照片,她穿个白衬衫,在一张桌子上写作,还看过一张梦露的照片,她在看书。
我越来越觉得阅读或写作其实跟脱衣舞有某种类似的地方,就像一个镜像关系。因为脱衣舞是一层一层的把很羞耻的部分给脱掉,最后露出一个很本质、无可掩藏的。写作刚好是相反,比如我有一个秘密,有个委屈,我有一个很不堪而真实的自己,然后通过情节、通过语言把这个东西一层一层的穿上衣裳包裹起来,我觉得这个镜像关系、这个过程是挺迷人的。
看脱衣舞看害羞了,特别小女生的方舟
我还特别爱逛淘宝,每天唯一的休闲就是逛淘宝,去年好像在淘宝上打败了99.8%的用户。我在淘宝上买了这些书的胸针,我就选了几本我喜欢的:《银河漫游》,《1984》,《百年孤独》,我挺喜欢一切跟书有关的东西。
方舟在淘宝上淘的关于书的胸针。当主持人说,期待有一天方舟能把自己的作品别在身上。方舟回应,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爱你,就是把伤害我的权利交给你
我在文章中曾写过,本质上我是一个人尽可夫的人。其实我的意思是,喜欢这件事对我而言非常复杂,我理想中的喜欢就真正喜欢这个人本身,不因为其他外在的因素。因为我虽然是个作家,但我非常理性,本质上不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所以在很多情况下,可能会觉得对某人产生某种依赖,但内核里面又很难对一个人去产生某种热情,在这种层面上,或许可以理解人尽可夫这个说法。
其实我在任何的年龄段都挺相信爱情的,因为爱情对我的改变非常大。初恋之前,我是一个对世界充满了怨恨的胖子,我觉得我不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爱我。但是初恋之后,我觉得自己变成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善意且更加温柔的人。因为我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不因为我胖而不喜欢我,原来爱可以毫无保留,不要求回报,这个体验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
对我来说,人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是非常脆弱的。我妈前两天说了一个金句:爱一个人,就是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给对方。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权力交接,就是我爱你,所以你可以来伤害我。很多人一旦获得了这个权利可能就开始可劲儿伤害了,所以很多人因为伤害之后,就关闭了自己的内心。我所谓的相信爱情,就意味着永远在爱面前保持脆弱,无论多少次被爱伤害,依然愿意把这个权利交给对方。
热情的粉丝
不止是走出去,而是真正的拥有读者
为什么中国文学难以走出去?像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我是看了很多的外国文学,比我更大一辈的中国作家,其实也都是看大量的外国文学,但是中国文学能走出去的并不多。去国外的那些书店看看,你会发现中文书是非常少的。我认为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的地位,就相当于是突尼斯文学在中国文学的地位。
从中国的现当代小说来看,对整个世界文学的贡献是非常非常少的。无论是从外部结构上,像拉美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比如说《哈扎尔辞典》、《百年孤独》、《1984》这样的作品,还有卡夫卡的作品,都对世界文学的结构和文学的变化产生了推进。他发明新的写法 、新的语言方式,或者新的建构方式。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小说没有这些方面的贡献。我觉的这一点应该成为之后的年轻一代的写作者的职责:怎么让中国文学更好的走出去,不止是走出去,而是真正的拥有读者。
比如说村上春树虽然没能获得诺贝尔奖,但他在世界范围内的读者是特别多的。有一次,我去西班牙看一个球赛,球员在休息的时候在看《IQ84》,我特别震撼,这让我意识到在西方,村上春树也拥有非常多的读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能够做到这一点。我觉得这其实是我们后一代的写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我们如何在文学上发出声音,真的能够得到听众,这也是我希望我以及之后的写作者能够去实现的一个命题。
分享会里,方舟透露她也在写长篇小说,希望明年能出版。大不同君也希望能早日看到方舟的长篇小说,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是蒋方舟来大不同述说她写作长篇小说中的故事!
分享会后,蒋方舟《东京一年》的签售活动
观众们踊跃的提问
现场座位不够,热情的观众一直站到了门口
特别感谢
● 合作方:中信出版集团、中信书店
● 场地支持:黄浦区文化馆
● 摄像及后期:肥鸭
● 现场志愿者:志豪、夜泮、薛盛炜、张毅
● 速记:王红梅、柠檬君、彦之、席子、YYY
蒋方舟,1989年出生于湖北襄阳。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008年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次年在《人民文学》发表了《审判童年》,“将戏谑的口吻与犀利的质问、游戏的精神与坦诚的剖析熔于一炉”,获得第一届朱自清散文奖。
2012年大学毕业后任《新周刊》副主编。代表作:杂文集《正在发育》《邪童正史》《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小说集《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等。蒋方舟的写作展示了对自身和“被时代绑架的一代年轻人”的关切。